镇席说鸭(转载)
镇席说鸭/李中国
2007-1-7
《红楼梦》第六十二回宝玉宝琴岫烟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,寿席上史湘云「夹了一块鸭肉,呷了口酒,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,遂夹出来吃脑子」。书中没有点出这酒肴之名,推想应是盐水鸭或咸板鸭。因为这两道鸭馔,盛行于故事发生的康熙雍正年间,且斩件装盘时,厨师会顺便将鸭头纵向剁成两半,使鸭脑外露。否则湘云边行酒令边弄鸭脑出来吃,会很费事。
盐水鸭或咸板鸭还是金陵的标志之一,有谓「古书院,琉璃塔,玄色缎子,盐水鸭(一说咸板鸭)」。同一回书中,曹雪芹「让」柳家婶子送来的四样盒菜中,另有「一碗酒酿清蒸鸭子」,一回书两度食鸭,似乎有意无意暗示著大观园之「金陵说」,────「无鸭不成席」,恰是南京旧俚语。
不惟南京,北京也然。「京师美馔,莫妙于鸭。」尤其是北京挂炉烤鸭,全聚德打出广告说,「丰盈饱满,颜色鲜艳,色呈枣红,皮脆肉嫩,鲜美酥香,肥而不腻,瘦而不柴」。没有在南京住过的张爱玲,甚至认为「吃鸭子北边人在行」(《谈吃与画饼充饥》)。北京烤鸭当然也品得出历史的香醇:自明成祖以来南粮北调之漕运,让北京运河一带的鸭子长期以散落河内的粱米为食,「其膘肥而色白」(袁枚语),演化成一流的烤鸭原料。
我一直以为,如此渊源深厚,且各地都能接受的鸭子,堪当盛宴上的「镇席」菜,或各地饭庄酒肆的招牌菜。第一个理由,是食鸭无猎奇之虞,避开了「不该吃」的东西。中国很早的方志《吴地记》载,「吴王筑地以养鸭,周数百里」,似是先人有选择性地将野鸭驯化为烹饪原料,而非暴殄天物,当用意深远。鸭,还是一只「绿色药囊」,滋阴补虚,祛暑清热,全身是宝。李渔甚至说「烂煮老雄鸭,功效比参芪」(《闲情偶记》卷五饮馔部肉食第三之「鸭」款)。
另一个理由是,地域不同差异出的不同鸭种,以及形形色色不厌其精又求变创新的南北厨艺,让各地各家的鸭馔都能「一招鲜,吃遍天」,符合招牌菜的生产规律。清人《调鼎集》收有八十多种鸭肴,目前全聚德的鸭菜达三、四百种。《红楼梦》没有像「?茄子」那样,细述一两种鸭馔的制作工艺,似是遗憾。但笔者查阅《金陵物产风土志》,得见历史上南京盐水鸭的烹制口诀:「熟盐腌,清卤复,烘得乾,焐得透」,达到的效果是「淡而脂,肥而不浓,乃无上妙品」。曹雪芹有意选择湘云而非黛玉食之,正合鸭馔可雅可俗的大众品性。
鸭馔之堪镇席,当然还缘于它的分量之重,现在小学生做的「奥数」题,就有「鸭重三千克,一只鸡的重量是鸭的三分之二」云云。古人视鸭之「重」更若「家资」。唐人《朝野佥载》记述,「安南都护邓佑,韶州人,家巨富,……未曾设客,孙子将一鸭私用,佑以擅破家资,鞭二十。」
诚以「家资」待客,──整鸭以铜盆或大砂锅上席,分量自然不轻。最贵重是老雄鸭,李渔谓「诸禽尚雌,而鸭独尚雄,诸禽贵幼,而鸭独贵长」。不南不北的徐州有个「老鸭馆」,即取此意。极致的例子是源于扬州的「三套鸭」:取家养老雄鸭一只,另野鸭、菜鸽各一只,皆整料出骨,恢复原状后,逐层套入老鸭,实以冬菇、火腿、笋片,放进有竹垫的砂锅里,大火烧开,小火慢靠,数小时后焖至酥烂。一层层吃下去,由美入鲜,由鲜入嫩,分量档次俱见,妙处难与君说。
鸭馔之「重」,当然还借助并倚重于鸭文化。杜甫诗「花鸭无泥滓,阶前每缓行」,王勃句「落霞与孤鹜(鸭别名)齐飞,长天共秋水一色」,较之鸭馔更脍炙人口。晋人王羲之吃了朋友送来的「野鸭一双」后,郑重写了尺牍致谢,手迹成了「野鸭帖」传世。其子王献之约友人探讨「鸭头丸」药效的便札,也成了中国书法史上风神盖世的「煊赫有名之迹」。这些被后人津津乐道的鸭典,都可作为鸭馔的文化包装──一味普普通通的鸭,居然成了文化经典和灿烂国宝诞生之引头。
鸭馔因文化而增重,文化也借鸭馔为载体或由头。软件硬件互补,内惠外秀同辉,使一道鸭不仅有「镇席」之重,还宜承担「帅筵」之责。最辉煌的范例,当数前些年上海亚太经合组织(APEC)第九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的一次工作午餐了。其中一道叫「锦江品牌烤鸭」的高潮菜,即被以大会主题「相互依存,共同繁荣」等八字藏头菜谱之「共襄盛举春江暖」推出。
这自然让人联想到苏轼的题画诗「竹外桃花两三枝,春江水暖鸭先知」(《惠崇春江晚景二首之咏鸭戏图》)。菜名不著鸭字而含题,且领衔「共同繁荣」,厚重而精妙。随后的现场「片鸭」操作,则把鸭牵头的食文化掀至高潮:经过魔术师设计动作并培训的厨师进入宴会厅,面向客人微笑行礼,并以优美的姿势戴上手套,再行礼,然后展开片鸭。但见快刀如飞,片出的「丁香叶」悦目赏心,香气袭人。这无疑是鸭馔与文化共舞的「隆重」一例。
如是隆重推鸭,不由不让人望文生义,想到国人赋予鸭的「文化造型」:鸭,从甲从鸟,甲天下之鸟也,自然非鸭难以镇席帅筵。当然食客中也不乏毛奇龄(清代经学家,因讥苏轼「春江水暖鸭先知」不用「鹅先知」而闻名)那种「仇鸭」者出来抬杠:为什么不用更大些的鹅呢?诚如是,不妨让他面对烤鸭一番垂涎后,薄饼卷葱,一边吃去。